文/汝悦来
柳亚子(1887—1958),名慰高,字安如;后更名人权,号亚庐,以亚洲卢梭自命;再更名弃疾,字亚子,遂以字行天下。江苏吴江人,近代爱国诗人,清季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发起人之一,长社最久。因与毛泽东有文字之交,声名广传。
吴江柳氏,明末由浙东慈溪迁来,避兵难于分湖流域。乾隆四十五年(1871),柳琇始定居大胜村。琇幼子树芳,号古楂,亚子高祖,一生著述累累,有《养馀斋诗集》、《胜溪竹枝词》、《分湖小识》,并辑《分湖诗苑》,所修《分湖柳氏家谱》,均付梓刊行。树芳次子兆薰,号莳庵,亚子曾祖,举人,著有《松陵文录作者姓氏爵里著述考》、《分湖柳氏重修家谱》。兆薰长子应墀,号笠云,亚子祖,早逝,遗著有《补魏源海国图志》。应墀长子念曾,别号钝斋,亚子父,廪生,长洲大儒诸杏庐高弟,著有《钝斋诗文存》。念曾室费漱芳,吴江名士费吉甫次女,亚子母。柳亚子自传《五十七年》:“所谓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在我是当之无愧的。”
柳亚子生于清季,曾中秀才,然不以科举为念。彼时慈禧专权,国弱民穷,列强凌辱。柳氏少年英俊,以天下为己任,克绍明末吴日生、孙兆奎、陈子龙、夏允彝诸乡贤遗愿,鼓吹反清。丙午(1906),加入中国同盟会、光复会,自称“双料革命党”。丁未(1907),与同邑陈去病、金山高天梅约为结社之举。己酉(1909)10月初一,肇立南社于苏州。此后,广纳同志,以诗会友,参与革命,对抗北廷,堪称近代第一“革命文学团体”,前后历时近二十载(含新南社),社员总数一千一百八十二人,刊印《南社丛刊》二十二册,影响可谓深远。丁卯(1927),避“四•一二”政变,出走日本,翌年,归居上海。辛未(1931),“九•一八”兵祸起,旋与何香凝等筹备发起救济国难书画展览会,义卖书画,题诗明志。壬申(1932),出任上海通志馆馆长。芦沟桥事变以后,辗转上海、香港、桂林、重庆,遽以文艺为武器,投身抗战。乙酉(1945),日寇败降,目睹国民党专制之风益甚,国乱不止,遂与宋庆龄、李济深、蔡廷锴、彭泽民等组建“民革”,宣导民主,反对独裁。1949年初,响应共产党号召,自香港北上,参加新政协。建国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华东行政委员会副主席、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1958年,逝世于北京。
纵观柳亚子一生:为革命家、为诗人、为学者。并不以书法名世,然论书,则不可不道其革命、诗词、学问,三者互为交织,熔铸成一人。柳氏诗名满天下,茅盾赞曰:“亦曾读其诗,如见衣冠伟人,抵掌而谈古今兴衰之史迹。”①由诗而字,柳氏尝自著《柳亚子的诗与字》②一文,论诗颇为自负,论字则颇多自嘲:“讲到我的字,那真是糟糕,从小就以恶书劣字出名的。除了描红和印格以外,我连法帖都没有临过,老实讲,临起来也不会像样的。你的字是你的,我的字是我的,临它有什么用处呢?清党亡命以前(1927),我是连亲戚朋友庆喜弔丧的对联,都是自己起草而请人来代写的。但自从日本回来,一到南京(1928)胆子渐渐大起来,而且居然也有人来请教,在桂林(1942—1944)最后半年中,居然卖字,也居然卖到点钱,这真是天晓得。并且我的脾气太急,写字象衝锋一般,喜欢赤膊上阵,杀了一下,胜败不问,也就完蛋,管它写得象不象呢。有人说我的字是‘新柳字’,又说我有些象龚定庵。照我自己看来,只是扶乩和画符吧了。”语多调侃,却是夫子自道。旧时私塾出身,重写字教育,尤以“馆阁体”为主,清洪亮吉《北江诗话》:“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用笔字形以“乌、方、光”为美,凡参加正途科举,必以“馆阁体”应试,即便大挑③入仕途,亦要遵循“身、言、书(馆阁书及文牍)、判”定制。柳氏十七岁即作《郑成功传》,标明叛帜,焉能作“八股”习“馆阁”,此即所谓:“以恶书劣字出名”者。字以行文,文以载道,柳氏一生著述宏富,计有《磨剑室诗词集》《磨剑室文集》《南社纪略》《苏曼殊研究》《南明史纲•史料》等七集九册,三百余万字,其书写之功,笔墨之勤,可知。其书虽无法,亦有书家难及处,即所谓“文人字”、“学者字”是也。
柳亚子习诗,远继杜子美,近承龚定庵。中年以后书写联语,亦多集龚定庵句,见行楷对联:“非金非石非诔諡④;亦狂亦侠亦温文⑤。”柳氏作大字,多用文案小笔,短毫饱墨,一挥而就,流畅随意,决无扭捏之态。书写以内容为尚,字次之。观此联,结字缜密,中宫收紧,用笔丰腴,字形无矫饰之俗理,联中三“非”三“亦”并不作变化,“诔諡”二字,言字旁亦相同,倘使俗客见之,必呼为“不会写” 。然个中自信,大气,宛如坦腹王郎,须郗鉴称道,非俗客所能解。柳氏自谓:“写字象衝锋一般,喜欢赤膊上阵,杀了一下,胜败不问,也就完蛋,管它写得象不象呢”云云,与倪云林跋《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複较其似与非” ⑥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观柳氏书,不应单以书家标准视之,其高妙处在“名士气”与“书卷气”。
柳亚子文字生涯,与国家命运相系,流传书翰,多称史笔。甲申(1944)初夏,柳氏预料日寇将败,嘱青年画家尹瘦石作《东都谒庙图》,遥待抗战凯旋,携亲友至台湾,拜谒延平王庙之情形,以寄夙愿。越明年,图成,叶圣陶篆书题头。柳氏自撰《南明延平王三世庙諡议》、《东都谒庙图记》、《二十一迭九字韵》诗,书于卷后,大块文章,风流蕴籍。柳亚子书翰,以文牍小行书最佳,诗人风范跃然纸上。《东都谒庙图》三题,可度全豹,如亲见斯人挥洒。小字难处,在须见笔法。柳氏擅小字,亦能见笔法。观此三题:一字中,用笔起伏之态、轻重之处,行笔萦带之间、缓急之别,历历在目;一卷中,布白上下之畅、左右之逢,谋篇自然之匀、生动之变,洋洋可观。细谙,觉字型随遇而变,时而行楷,时而行书,时而又草书,全篇疏密允当,与文字表述,互为表里,非以字传文,而以文传字也!字里行间,略带荒疏,乃至于圈改,大有魏晋文人,放浪形骸之意气!
柳亚子革命一生,时时置生死于度外,落笔常寓一种豪气。1950年10月23日,柳氏乘火车自南京返上海,途中接报,“有人窥伺”。时天下初定,国民党潜伏特务,欲以暗杀名人,嫁祸于中共,图谋破坏新政权。柳氏恐遭不测,遂于二十四日凌晨,披衣研墨,于火车上书立遗嘱。见此遗嘱,文字正气凛然,书写笔法果断,一气呵成,饱含磊落之情。柳氏小行书,笔划转折处,多用圆转之法,此件尤为明晰。溯其源,盖柳氏蒙童时,未习唐楷使然。明清以来,江南士人偏爱欧体楷书,苏州刊刻书籍亦多欧体。蒙童习字,往往授以欧、颜诸家。学书,由楷而入行草,转折多受楷法所囿,方折工整有馀,而朴茂不足。魏晋之际,字法由篆而隶,隶而章草,故行书多圆转,古意盎然。柳氏行书,恰与魏晋之风殊途同归,故其妙处,书奴难以望其项背!
平心而论,柳亚子毕竟不以书法家行世,仅仅“写字”而已,墨蹟中偶有过于草率者,确如“扶乩和画符”,难以辨识。或谓书法家:必须有书有法,有书才有书学,所谓真、草、隶、篆,无一不通。若以此为标准,“二王”亦名不副实,何况柳亚子!柳氏书法:最多为文稿;其次,题字;再次,题画(与何香凝、陈树人、尹瘦石合作较多)。字体,常见为行书,或行草,以应文牍、题画之需;作大字,常见为行楷,较为遒劲,以应题字、书联之需。另,柳氏行书,喜夹杂异体,亦良多趣味。
“亦狂亦侠亦温文”。“狂”与“侠”,为革命家、诗人、学者所必须之素质。非眼空千古,推倒一时,革命家无以成就事业,诗人无以流传名篇,学者无以创立新说。“温文”者,不疾不徐,自信满满,亦不可或缺。柳亚子集革命家、诗人、学者于一身,以龚自珍此句,论柳亚子书法,不偏不倚。
【注释】
①茅盾《<柳亚子诗选>序》。
②《磨剑室文集》。
③清乾隆以后定制,举人三科以上会试不中,挑取其中一等以知县用,二等以教职用。六年举行一次﹐名为大挑。
④龚自珍《别黄蓉石》诗。
⑤龚自珍《周信之明经中孚手拓吴兴收藏家吴晋宋梁四朝砖文八十七种见贻赋小诗报之》诗。
⑥《清閟阁全集》卷九。